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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沐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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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岁月最终叫方沈成为一副青年模样,他回到那个家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记不得关于它的所有细节了。幼年时光到了最后全成一张灰暗的相片,方沈只能记起夏季的潮湿和冬季的飘雪,那些曾让他为难又不得不作伴的事物,像极了一团随时间交替笼罩在他头顶的阴云。

 

他已经会有关于人生的感慨,拿着碳酸饮料跟王嘉尔的啤酒罐对上,会学着兄长的语气,有那么半分醉意地感慨,“我的人生分为遇见你们之前,和遇见你们之后。”

 

方沈说他真的记不得是从几岁开始独自生活的了,更不知道他那个没什么实际印象的家庭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分崩离析。

 

最后还是王嘉尔迷迷糊糊想起来,“你妈好像说,他们在你七岁时候离的婚。”

 

七岁,那会儿方沈刚上二年级。

 

爸妈其实很早以前就分了居,他只知道妈妈出去工作了,剩下他跟着爸爸生活,每周有那么两三次妈妈会来看他,还算频繁。到后来他跟妈妈见面的次数少下去,他试着跟爸爸撒娇来讨一次见面机会,可他的父亲脾气实在算不上好,经常讲着讲着就高声跟他吵起来。

 

方沈第一次提高嗓门讲话,是跟着爸爸学的。

 

他知道这不对,可没办法改。他个子高,稳稳高出班里仅次于他的人整一个脑袋,期中的时候学校篮球队招新,教练一眼相中他。学校说集训会给安排合住的宿舍,方沈没多想就答应下来,他只是希望离那个家远一点。

 

哪怕他真的很想家。

 

小孩子的心性太不安定,离了家没有两天就开始摇摇摆摆,方沈最终没忍住,跟教练申请了回家住。他见不到妈妈,不能再离开爸爸了。

 

可是家里等着他的只有一张便签条、一张存折,他的爸爸也走了。

 

方沈就在那个只有他独自一人的家里,一直等到了十岁的那个新年,王嘉尔来接他。

 

存折里每个月会打进一笔费用,不少,小孩子也挥霍不掉,他攒到最后全拿来付给王嘉尔当房租。但那时候的他仅凭这个,相信着父母不是丢下自己,他们一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才暂时离开。他就那样一直等,那间不大的房子是一座不会束缚他的监牢,把他养得孤僻又乖张。

 

他长大了,个子蹿得更高,四年级却是篮球队的首发,能跟初中生打得有来有回。

 

直到受伤住院,他接到了近年来第一个来自妈妈的电话,告诉他好好养伤。方沈在电话里跟母亲说了很多自己的事,最后问她,“你会来看我吗?”

 

妈妈说护士姐姐会照顾好你的。

 

方沈嗯了一声,挂断电话一个人待在病床上想了很久,小脑袋里记不清更加幼年时的事了,他只记得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

 

没有人照顾他,他不知道被照顾是什么感觉。

 

他开始对着护士发脾气。

 

起初还是拧着眉头表达不情愿,不知道哪个瞬间他就想起了父亲,从前的坏习惯又出来了,喜欢对着人吼。护士有时候会哄他说明天家里就会打电话来了,方沈听腻了谎话,语气就更吓人。

 

为他结束这一切的人是王嘉尔,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俯下身给他盖了盖被子,说,“我要对你负责。”

 

好像没人对方沈说过这种话,照顾、负责。

 

方沈很开心。

 

但他还没从父母那儿学过表达开心的办法,他整张脸涨红了,也不知道自己乱说了些什么,总之等他冷静下来的时候,王嘉尔已经被他赶出了病房。

 

后来段宜恩用一整天的时间教了他应该怎么表达,应该怎么用行动来告诉别人喜爱这一情绪,方沈起初只学到了收敛脾气,他在日后看着段宜恩,才慢慢学会了耐心、细心,和专注。段宜恩说他和自己很像,方沈懵懵懂懂地点头。

 

王嘉尔和段宜恩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兑现了他们的负责,是医生对病人的,也像是对朋友的。

 

但真相是王嘉尔在他高中时候才告诉他的,多少也有点酒精催化下头脑浑沌的缘故,他恩恩哥哥总说“别给嘉尔灌酒,他酒量不一定有你好”,方沈不听,逮着机会就撒娇让王嘉尔陪他喝两杯,这一招也是从段宜恩那儿学的。

 

王嘉尔揉着太阳穴,又开始他的长篇大论,讲了未来又讲过去,最后讲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讲到他出院前的夜晚。

 

“小沈。”王嘉尔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说,“别怪你妈妈。”

 

王嘉尔那天立在方沈病房外,看着面前的女人从平淡叙述到啜泣出声,攥紧了兜里的纸巾直到护士路过的脚步让他回神,才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方沈妈妈说,“我怀孕了。”

 

她跟方沈爸爸生下方沈那年就已经二十八岁了,现在算得上大龄产妇,情绪激动实在不太好。王嘉尔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她只顾自己讲,“他爸爸判了十年。”

 

因为赌博借钱,最后还不上,那笔漏洞大约有两三百万,这笔钱让方沈爸爸最后落得了十年的刑期。

 

纸条是她留的,每个月的生活费是她给的,住院费也是她出的。可是她结婚了,家庭条件其实并不好,现在的丈夫对于她每月大笔生活费的支出一直不满,她一直在外省忙工作,就算接方沈过去住也担心他受欺负。两年多过去她怀了孕,于是连想来看看方沈的念头也被丈夫拒绝,这个家有太多顾虑。

 

可有什么办法呢,她终究是因为当初的选择离开了方沈,终究成为了另一个家庭的母亲。

 

王嘉尔跟方沈妈妈说他是个好孩子。

 

女人在那天本来能看看方沈,可最终只是在病房门口张望了两眼,怯怯地退了回来,说她不敢,她一旦进去就走不出来了。

 

王嘉尔只好送她到医院门口离开,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女人坐上了车,她现在的丈夫跟她在车上念叨了好久,最终驱车离开。

 

她离开了,也屈服了。

 

天暗得彻底,王嘉尔回到病房的时候方沈正面对着窗口发呆,小孩儿冲他看过来,眼睛亮亮的,说,“我等好久啦。”

 

王嘉尔却不能说,“其实你等到了。”

 

王嘉尔陪着他看了好久的星星,一直到他趴在自己肩头睡着。他把方沈放回病床上,一个人拖沓着脚步走出病房,绕着医院中庭那棵古树走了好久,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走出了石子路,走到熟悉的门口。

 

他在那里碰见了段宜恩。

 

他忽然就明白段宜恩为什么不让他给方沈家里打电话了。

 

段宜恩从他的路虎上下来,左手上拿着手机,冲他摇了摇说,“你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我就过来了,碰碰运气。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手机静音吗,表情怎么这么差?”

 

王嘉尔听他语速挺快地讲完一段话,突然笑了笑,“Mark,你这些天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

 

段宜恩平静地看了他好久,最后走近他两步,王嘉尔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脑袋上温温热热的多了些触感,眨了眨眼发现他把手放了上来,轻轻揉了两下,像平时哄方沈看书那样。

 

“我不太会安慰人。”段宜恩看着他,“你愿意说,我就会听。”

 

没想到最后还是段宜恩送他回的宿舍,只不过那会儿王嘉尔已经喝的挺醉了。他拧着眉头拍掉段宜恩的手,想了半天说,“我上班这么多天科里居然没什么聚餐,也没有迎新,你要不带我去吧?”

 

目的地是附属附近的一家火锅店,王嘉尔不能吃辣,段宜恩陪着他吃的清汤底。肉还没下下去王嘉尔就要了两扎啤酒先喝一大口,段宜恩拦都拦不住,结果就是整桌菜吃到一半王嘉尔就撑着脑袋蒙头犯困了。

 

“Mark.”

 

王嘉尔晕了一会儿抬头看他。

 

他想起方沈妈妈说,有位姓段的医生一直劝她不要放弃,劝她再来看看方沈,让王嘉尔替她说声对不起。

 

王嘉尔想这个人怎么就这么会逞英雄?不让他打电话,自己却顶着压力给那个家打了五六七八通。王嘉尔用手臂撑着自己凑近去,想凶凶他,盯着段宜恩的脸半晌却把话说成了,“你怎么这么好?”

 

这算什么骂人,他本来是要教训教训这个每次只做不说的家伙的,怎么就说了这么句话。

 

越想越气,王嘉尔鼓着脸坐在那儿,活脱脱一只杰尼龟本龟。

 

段宜恩至今也就见过王嘉尔喝醉两次,上一次还是在两年前了,这会儿真的从心底涌出好些力不从心的无奈,想理解他的话都无从下手。他哄着王嘉尔把柠檬水喝下去一些,又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扶他,带他艰难地下了楼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车里弥漫着酒味苦涩,车门关好那一瞬间的静里,段宜恩听见身边的人粗重杂乱的呼吸声。

 

有点热。他开了些窗,从后座拿了衣服来给王嘉尔披上。

 

王嘉尔已经浅浅地睡了,却不妨碍他自顾自嘟哝,“段宜恩,我不想拖累你。”

 

段宜恩盖衣服的手停了停,“你说什么?”

 

王嘉尔没再说话,段宜恩等了他一会儿,还是伸手掖了掖衣服的领口给他盖好。他侧身回去的时候王嘉尔却抬起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

 

喝醉的人眼里蒙了层水雾,说话软乎乎的。

 

他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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